《中国图书商报》5月18日刊登了署名“若木”的文章,名曰“读图的困难”,虽然是针对一本名叫《读图时代》的“小册子”而发,出版界和读者都明白,那仍是“镜头”、“照片”、“影录”一类图书的热潮引发的讨论的继续。
之所以会有这样一场持续的而又颇为热烈的讨论,我想倒并非是这一类图书的“泛滥”,而是它们的出现带来的冲击和活力,虽然持续不断的炒作在一定程度上使之迅速“老化”了,但其影响的持久恐怕要大大超出人们的想象。因为就在不久之前,我们还几乎处于一个无图可读的时代。几十年的思想禁锢和技术上的落后,使中国读者无从领略这样一种“文图并茂”的阅读。更值得注意的是,在最先出现的几种这类图书中,几乎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照片虽然作为阅读的主要内容出现,但仍然超越了资料性和欣赏性,读者从中不仅仅得到“视觉冲击”、“审美愉悦”,更寻觅到一种人文情怀。《黑镜头》的人道主义色彩,《老照片》的反思精神,以及稍后的《上海的风花雪月》的雅致和迷情,都带给我们心灵的颤栗或是激动,更不用说那种重新发现时间和历史的喜悦了。至于随后涌来的各类“镜头”“照片”、“影录”,由于缺乏鲜明的精神特征,最终不能避免沦于湮灭的命运。后者的失落,资料发掘的困难恐怕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这造成了一定程度的重复,因而,并非是“泛滥”而遭到读者的厌弃,而是无论在知识还是情感上都不能满足新的需求而被淘汰。从这个意义上说,图书中的这一领域远非已经枯竭,只是需要重新去发掘和发现罢了。
《老照片》的兴起,人们常将其归之于一种“怀旧情绪”。然而,上升为观念常常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事实上,我们在《老照片》中倒是发现了一种远较怀旧情绪深刻的关注和思考。与其说那是对过去的一种“顽固的回忆倾向”,倒不如说是一种通过历史来了解自我的冲动。而且,哪一个时代没有所谓的“怀旧情绪”呢。人常常看不清历史,但更看不清所处的时代。毕竟,社会进化论的信仰已不能代替人们对人类历史的认识了。这或许就是我们一再固执地想要回到过去的原因吧。如果怀旧不是一种偏执的政治见解,而它不是有益于思考和想象的,又有何妨呢。
在《黑镜头》、《老照片》之后,我们看到了《读图时代》。这本“小册子”的寓意或许比我们所能想到的要远为丰富。
“读图时代”至少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提法。就我的理解,这应该是类似于丹尼尔·贝尔所说的“视觉文化”的概念。贝尔说,“我相信,当代文化正在变成一种视觉文化,而不是一种印刷文化,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在现代社会,“声音和景象,尤其是后者,组织了美学,统率了观众,在一个大众社会里,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这个世界,“为人们看见和想看见(不是读到和听到)事物提供了大量优越的机会”,由此,千变万化、迁流不定的影像构成了我们生活的方式。贝尔认为,“这一变革的根源与其说是作为大众传播媒介的电影和电视,不如说是人们在十九世纪中叶开始经历的那种地理和社会的流动以及应运而生的一种新美学。”贝尔还提到“当代倾向的性质”,“渴望行动(与观照相反),追求新奇,贪图轰动”,都使得当代文化强调视觉成分。因而,“读图时代”的开始,并非源于人们对于文字的恐惧、疲倦或是反动,而是当代文化的一个自然倾向。生活方式、观念的变化都诱发了“读图”的冲动,追求影像的变化和视觉的满足。
这一转变,自然会对传统的阅读方式造成冲击,印刷文化受到挑战,其原有的领域正日益为变幻、流动的影像和声音世界(尤其是电视、电影、电脑等媒介世界)所侵占。
然而,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如同想象文字的消亡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一样,认为只崇尚视觉冲击的时代会到来,也不过是天方夜谭。
阅读上的“读图时代”与视觉文化的兴起有着密切的联系,但基本上又是一个独立的问题,它表现为阅读方式与观念的自我更新,至少从目前来看,它还只是一种发展,而非阅读传统的断裂和反动。特别是我们正在谈论的这类图书,虽在一定程度上引入了视觉文化的因素,运用了它的技术成果,却基本上仍属于文字阅读的范畴,尤其是有着思想的一致性。在这里,文与图是一个整体,两种语言汇成了一声音,因而,谈论文与图的孰优孰劣,反倒是不着边际了。
对所谓阅读的“读图时代”,没有必要理解得那么拘泥和狭隘。它不是只读图的时代,而是将人们的目光延伸到文字之外,同时,也延伸到图之外。拘禁于图的世界并不比拘禁于文字的世界更好一些。有人说,语言往往欺骗思想,写下来的文字更是如此。而过分地推崇图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审美愉悦”,就像我们常常滥用语言文字的力量一样,也是具有破坏性的,同样会导致贫乏和空茫。如果这就是“现代意义上的读图”,却也是令人恐惧的。
因此,《读图时代》这本小册子,虽然如此响亮地说出了这个时代的名字,却不力求依照某一种流行但却空泛的“理论”———它们常常是享乐主义的遁词———去成为关于这个时代的观念的刻板的化身,这对于日益沉浮于文与图之间的读者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运。一本书或许可以使自己成为一个时代的小小的映像,却不可以期待成为这个时代的象征或是代言人。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本书都不应该有这样的野心。因为一个时代有着太多太多的渴望,当我们执著地想成为它的时候,却往往发现最终已变成了它的对立物。
“读图”在《读图时代》应该说是得到了发展的,其收获正是自由和包容性,以及由此而来的阅读空间的拓展,我以为,这才是“现代意义上的读图”的含义所在。在它那里,图已不只是历史的记录,而是可以重新阅读的时间,可以分解或重构的文化(如《脱衣舞的幻灭》);甚至也不只是照片,而是可以阅读的任何的图,(如《挑衅之道》)。与此同时,它承袭了《黑镜头》、《老照片》以来的那样一种人文情怀。它既不想成为繁冗的文献,也不想成为缤纷的只消费一次的广告橱窗。它更像是一次思想的漫步,一次自由的游戏。就好像一个漫游者,他遇见这个,看到那个,观察这个,又捡起那个;有时是历史的见证人,有时是严肃的学者,而有时又是童心。它的结构或许是松散的,意义(从整体上说)或许不那么明晰,然而却充满了丰富的可能性。正是这种自由和包容性,在文图之间给出了一个可平衡的角度。图和文的关系是自由、多变的。文字不必逐一忠实地解释图,图亦不必刻板地印证文字。文字与图,确切地说,处于一种相互补充、相互丰富之中。读者最终得到的不只是文与图的简单叠加,而是超越于文、图之上的一种自由的阅读姿态,一种来自自己心灵的第三种声音。对于这样一种阅读,如果说图与文之间的区别正如诗与哲学,它或许是贪婪了一些,因为它都想拥有,都不放弃。唯其如此,它才寻找到了自由与想象的空间。
在《读图时代》这本“小册子”中,隐现着“读图时代”的良好开端,是可以期望为我们带来一些不同的东西的。
当然,这两辑《读图时代》中,并非没有平庸之作;所刊之图,亦不少“录旧作”,不免显得捉襟见肘。新资料的发掘,与新思路的开拓一样,是这类图书生命力所在。在这方面的欠缺,可以说构成了隐患。
无论如何,我想不少读者和我一样,对《读图时代》是怀有期待的,为它刚刚展现出的“读图”的种种可能性而心存向往。对于每一个人来说,这种种或许是最微小的可能性都弥足珍贵,比最大的确定性更为美妙,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多的是排斥,少的是包容;多的是权威,少的是自由;多的是观念,少的是思想;多的是分类法,少的是思想家。□